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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是科幻小说改编动画,它为何能得到一致好评?

满分帅 故事研习社 2023-11-25


最近某部科幻小说改编动画被推上风口浪尖,让我一下想到十年前,同样是科幻小说改编动画,但评价却截然不同,至今口碑相传的——《来自新世界》。于是便想借此机会,从小说改编动画的角度入手,总结该作叙事手法上的亮点。

一般来说,反乌托邦文学的写作重点和写作特色,主要集中体现在「如何构建反乌托邦社会」,《来自新世界》在这方面的构筑很有意思。

人类某天突然觉醒了一种名为「咒力」的超能力,可以无视物理法则,移山填海,凭空造物,于是稳定的社会秩序很快被颠覆,在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中,现代文明被摧毁,人们逐步放弃科学技术,转而过起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农业生活。

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少部分人,为了重塑社会结构,避免人类再次使用咒力自相残杀,于是在个体基因中,嵌入可遗传的 DNA 片段——愧死机构,它能抑制人类对同族的攻击行为,使得在认知中攻击同类的人,将会被自身的身体机能杀死,如此一来,人类再也不能自相残杀。

然而凡事都有例外,愧死机构可能在遗传中失效,从而诞生出可随意杀人的「恶鬼」。因此光靠基因修改还不够,为了最大程度地保障社会的和谐,伦理委员会通过教育、记忆操控、暗中排除等方式,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扼杀在摇篮里,哪怕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;同时还引入了倭黑猩猩的社会模式,鼓励成熟个体之间、甚至是未成熟和同性个体之间,通过频繁的性接触来消除压力、稳定 SAN 值,避免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引发咒力失控。

如此以来,一个讲信修睦、选贤举能的理想社会形成了。

《来自新世界》剧照

在一般情况下,人物关系太复杂,不是一件好事。

先不说作者驾不驾驭得住,对读者来说,要时刻记得这么复杂的关系从而去理解剧情,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。

而如果在设定上无法避免这点,那就要在人物编排上做文章。比如除了全剧的高潮之外,每一个场景同时登场的主要人物,要控制在 3 个以内,这样观感就会好一些。若有五个人物同时登场,就存在着二十种互动关系的可能,简直灾难。

既然本作的人物关系如此复杂、登场人物又较多,那这是否会影响它的人物表现呢?

其实不会。

在这部反乌托邦作品中,去找寻人物的个性,本身就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。

单看设定,每个人自小受到催眠与暗示,被随意操纵记忆,在这样的背景下,不可能诞生真正具有个性的人物,如果有,那就与设定相冲

注意,我这里说的个性,非是指单一深刻的标签,而是心理具有多个维度、内部具备多重矛盾冲突的人物。

那这就挺矛盾的,因为如果不赋予人物个性,等同于扼杀作品的生命力。

在这种情况下,贵志佑介极其巧妙地补充了一条设定:主角等人是实验的对象,他们可以拥有独立的意志,尤其是被内定为社会接班人的女主,被允许接触真相,就算是违反了「伦理」规定也没关系。

这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人文关怀:在一个操纵思想的僭主社会中,存在着被允许自由思考的人,而他们的存在,竟是为了维系这套体系的运作,就这点而言,我觉得本作的设定简直是无懈可击。

在一般叙事作品里,主人公通常是作者内心价值的被赋予者。而在反乌托邦社会中,主人公更像是该种社会模式的核心实践者和反馈者。正因如此,对于女主早季的形象塑造就格外重要。

女主早季

原著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,通过女主的视角,传递「新世界」的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感,并运用大量心理描写,来完成对反乌托邦社会的构筑和重现,而其他人物,则是起到「补充」的作用,帮助实现对「新世界」社会模式的全方位、各角度的反映。

比如「丽子」和「守」的存在,实际意义是为了反映这种社会模式对人性本能层面的毁灭;那个至今在后院挖雪的良,一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,反映的是社会对民众思想层面的根本性改造;而不可避免走向自我毁灭的「瞬」,反映的则是这种社会模式下最为本质的悲剧根源,人物的存在对于环境有着独特的意义,在形象上就易于区分。

动画改编则强化了这点,将小说中女主一部分的心理独白,拆分为其他人物的戏份,比如在小说中是以女主回忆讲述恶鬼与业魔的故事,在动画中则是借瞬与真理亚之口说出,由人物亲口暗示自身的命运,形成具有强烈感染力的伏笔,我个人觉得这种处理方式,比原著小说更好。

一个作家不一定非得是心理学家,但他一定要善于洞悉人物的心理,在对心理进行刻画时,最好不要直接阐述,而是对心理活动引发的感知觉系统进行描写。

比方某天隔壁数学老师分手了,这时最好不要直接说「他的心情很难过」,而是让他的感知觉变异,比如「数学老师看天上的太阳是绿的/连黑夜都是绿的」这样艺术效果更好。

我们生活的物理世界虽然是统一的,但心理世界却是多元的,受到外部冲击后,相同物理世界在不同的情感中会分化为不同的心理世界,越来越多的作家意识到这一点,以至于形成一种技巧:对同一件事,先后以不同的感知系统去表现。比如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在《枯枝败叶》中,以三代人的感觉去反映同一个人的死亡。

马尔克斯《枯枝败叶》

同样,本作带有浓重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,也运用了这一技巧去表现人物。剧中反复出现相似的情节片段,例如在面对不净猫时,在听到不允许讨论的事实时,主角团等人在受到冲击后,各自的感知觉都脱离常态,又在与他人感觉世界的碰撞、交流中进行调节,逐步由动荡恢复稳定,这个过程中,人物的情感就能爆发冲力。

小说表现的重点,就是调节的过程,作家的任务,就是要找到在共同调节过程中,属于不同人的不同感知系统。而动画在保留这一点的基础之上,更利用自身的优势,通过色彩、配乐和怪异的符号、图形来放大人物的感知觉变异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十七集最后,鲜红的花与黑白的背景,在无声中揭示了女主关于真理亚不安的心理预感(个人理解)

综上所述,本作的动画改编在人物表现上,继承了原作,并结合影像的优势加以强化,虽说如此,但在我看来,人物的个性刻画终究不够立体,这又是如何说呢?不着急,先让我们岔开这个话题,谈谈本作的情节表现。

其实不光是人物关系乱,动画的情节似乎也很「乱」。有时才过一集,就有种少看一季的感觉。比如从夏季宿营回来后,一下从十二岁跳到十四岁;在交代完真理亚和守的故事后,时间又从十四岁跳到二十六岁。因为压缩了叙事时间,所以对一些关键情节前后因果交代并没有那么清晰,比如人物关系为什么会产生颠覆性的变化,斯奎拉是如何得到真理亚的孩子等等。

看过小说的读者不会对此感到违和,因为小说用更为详细的暗示,交代了这么写原因——女主等人的回忆遭到修改,对某段时期的记忆特别模糊,因而在女主的回忆自述中就被省略掉了。但是动画删改了小说中不少内容,使得没看过小说的观众需要频繁暂停去理解前后镜头的含义。

那这样的删改破坏了原著的情节结构吗?其实并没有。

动画只保留了对于性格、主题的必要核心单元,出现的每一个画面、每一个情景,要么是重要的伏笔铺垫,要么是直接推进情节发展的核心,至于只用来衔接、使得观感更流畅的非核心单元的镜头,基本舍弃。

我拿课文举个例子:比如鲁迅的《故乡》,从少年闰土到中年闰土,中间省去了人物经历的交代,也省去了高潮,但并不影响主题的表达。

《少年闰土》插画

那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?

一是作者的视角不需要追求全方位的概括,所以能从第三人称中解放出来

原著通过女主的第一人称特殊视角,从有限的感受中去观察事件的进程,凡在女主感受范围之外的一概留下空白,这样一来,人物的感知顺序代替时空顺序,人物的情感就处于更加主动的地位。

观众代入的是女主视角,事件全貌都带有角色的感情色彩,这有利于作家和人物情感逻辑的展现。

起初我不太明白,前期为什么要做那么多的铺垫,导致节奏过于慢热,又是训练课程、又是校园活动,还有各种生物的介绍,25 集的番直到 17、8 集才进入正题,还好动画懂得利用旁白,作为第二条信息通道,不断预叙铺设悬念,不然应该会有不少人弃番。

看完才反应过来,这是作者别有用心地利用先入为主的心理,用女主的视角去展现日常,让我们增加身临其境的现实感,从而转移注意力,迫使我们站在新人类的角度看问题,感动女主等人的大义与大爱,为真理亚、守、瞬等人的死亡而落泪;让化鼠站在观众的对立面,放大其外表丑陋、内心险恶的嘴脸。直到最后,剧情毫不留情地扯下历史的遮羞布——原来化鼠,是新人类为了安全地支配廉价劳动力,改造没有咒力的普通人的 DNA 的产物。

原来乌托邦社会从未实现,一切都建立在虚伪的道德上,虽说立场不分对错,但在真相揭晓之前,没有人会因化鼠而感动,这样的反转可以说震撼每一个初看者的心。

化鼠

直到这时观众才明白,前面模糊的交代、肆意的留白,都是为反转所做的必要铺垫。

二来,反乌托邦文学是一个时间性,互动性极强的动态文学种类。本作虽然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未来,但其展现的却是旧时代的农耕文明面貌,深层含义所映射的,则是作者所处的当下时代,三种时态、两种社会模式,在同一部作品中交织缠绕,无疑复杂化了作品的时间线和内容的层次,也强化了对小说现实意义的探索价值。

而动画的改编,就需要有侧重地去反映一条主线,贪多嚼不烂,只能适当减少内容、牺牲人物表现,来使情节结构更加突出,并以结局为导向,完成宏伟的价值宣判。

换句话说,《来自新世界》走的是宏大叙事的道路,人物并非是表现的目的,而是服务于情节的消耗品

这点从人数变化上就能看出,开局主角团 6 个人,到最后只剩 2 个,期间便当的次要人物就不说了,情节的发展不仅不靠人物的性格驱使,反而依靠人物的进退场来推动,就好像这番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柴火,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燃料。

还好贵志佑介是个忠实的因果律信徒,尤其是对待人物的死亡上,为了减少人物死亡时带来的机械感,他会精雕细琢死亡的前因后果,让这个人物不得不死,不愿不死,死在那里刚刚好,比如会长和铃木肆星。

次要人物退场得太快,主要人物的经历呈现又不连贯,使得女主前后性格表现多少有些割裂,这就是为什么我上文所说,本作的人物有性格,但不够立体,缺乏深度。

但对于一部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反乌托邦作品来说,称不上是缺点。

在这里我借用刘慈欣的一个观点:科幻小说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不同之处在于,后者注重描写人与人,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,而前者注重于人与大自然的关系,以及人与科学技术的关系。说得简单些,科幻小说,没必要死挖人的心灵深度、去给人物强加一个多么具有差异化个性。

《来自新世界》就是这样一部,以情节为主的、展现宏大叙事的作品,由个人切入,但不拘泥于个人,而是借由人物关系,和表现人物对社会价值的践行,去反映社会模式,最终走上揭露真相,反思历史的宏伟道路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越来越多人把宏大叙事看作是昨日黄花,解构主义成了挂在嘴边的潮流,人本位叙事成了不可或缺的标签,而一切让情节凌驾于人物之上的作品都是旧时代的遗孤。

然而《三体》《来自新世界》的成功,无不证明,宏大叙事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,在这种情况下,动画的改编没有必要去改变原作的审美规范。《来自新世界》动画的情节表现不连贯,人物也并非深刻,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十年不衰的经典。

「每一个改编者必然有他自己的世界观」,改编动画时要有「作者意识」是对的,但不是非得「去原著化」、或是大刀阔斧地重组原著的情节结构,才能显示出改编者的水平,可以利用影像优势,完善原著没有,或是因为文字的局限而展现不到位的细节刻画,在改编一些较有年代的作品时,也可以让其与时俱进,赋予一些新的时代要素。

在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上锦上添花,而不是凭着傲慢和潮流去画蛇添足,只有这样,我们才能看到越来越多的经典文学被搬上荧幕。


作者档案

满分帅,用动漫游戏和各种好玩事物讲语文的老师,B站同名up主 



作者丨满分帅
编辑丨宇宙剪刀手
运营丨宇宙剪刀手
本文未标注图片来自网络,封面来自《来自新世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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